​短篇小说：继父

短篇小说：继父

作者：熊锡坤

明轩和小琴重新组织家庭的时候，明轩那乖巧的女儿跟前妻走了，小琴的儿子强强却来了。但他是一个半痴呆的残疾孩子。

明轩和小琴是再婚，两个人没搞什么结婚仪式，只去了一趟三峡旅游。当他们双双回到家里，不知是强强猜到了，还是别的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明轩跟前，冷冰冰地瞪着他，接着冲他“啊哈啊哈”地大叫。

小琴赶忙扶他在沙发坐下，尷尬地对明轩解释：“强强好几天没有见到我们，大概是他姨没有照顾好他，可能是心里有些委屈吧！”

明轩心里泛起一阵内疚的涟漪，忙从包里取出买的礼物送到他手头。谁知他粗暴地将礼物打落在地，激动得浑身发抖，嘴里又是“啊啊”地乱嚷。

明轩捡起东西放在茶几上，仍用亲切的目光看着他。只见他愣愣地瞪着眼睛，目光既愤怒又恐慌。渐渐沉静下去，表情逐渐回到平时那种半痴呆的麻木状态。

小琴对强强的呵斥和安慰，明轩渐渐地听不见了。因为，强强那既愤怒又恐慌的眼神，与他总是忘不掉的那种目光重合了。他不由得一个激灵，禁不住悄悄地忙去看强强的左耳根：啊，果然有一粒朱砂痣！

明轩似乎眼前闪过一道金光，骤然遭到雷击一样，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。

小琴的注意力本来在强强身上，但明轩的动静还是感觉到了，问：“明轩，你……你怎么啦？”

他努力镇静自己，勉强地笑笑，急中生智地说：“我……头有点晕，可能有点感冒……”

小琴没有多想，她对丈夫平静地说：“那你去吃点药，休息一下，这里我来收拾。”

他不能把实情告诉小琴。他没有哪个勇气！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呀。真是报应！想不到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，就是自己同一个哥们开车闯坏的那个孩子。

两年前的一个下午，哥们不知从哪里偷开一辆车来，硬把他拉上车去兜风。车儿风驰电掣般的乱闯。突然，眼看到前面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，从小路跑到公路上来，哥们心一慌，来个急刹车，又将方向盘往石壁墙上一打，虽擦着石壁墙减了速，但因惯性横过去的车尾，仍把小孩触碰在路边的坎下去了。

幸好坎子不高，明轩抢步下车去抱起小孩，只见头上流着血，左腿也血肉模糊……

小孩似乎不知道庝痛，瞪着的眼睛露出愤怒和恐慌的表情。

明轩吓坏了，不知道怎么办。恰在这时，隐约听到后面有车开来的声音。他那哥们一把抱过小孩，往路上一放，拉起明轩居然上车开跑了。

明轩就是那哥们将小孩抱过去时，看见小孩左耳朵根那粒朱砂痣的。

打那以后，明轩时常想起那个小孩，但他没有勇气去投案。也不敢去打听小孩到底怎么样了。这期间，他的哥们因别的案子进了大牢。

想不到竟然这么巧，他倒成了孩子的继父！

明轩和小琴是在一个朋友的家庭舞会认识的。他俩谈得来，大有相见恨晚之感。可她迟迟不答应嫁给他，就是因为自己有个残疾的儿子。

明轩不介意，说愿意和她共同承担孩子的义务，绝不嫌弃。

然而，他万万没有想到，强强是自己伙同别人伤害过的孩子。他害怕了。过去常常有一种负罪感，心想，假如有赎罪的机会，自己一定在所不惜。可现在真正面对强强他却不知所措了，反而想逃匿而去。

从此以后，他多少天都心神不宁。偏偏这时候，他和小琴的单位效益不好，常常不能按时发放工资，有时还被扣发不少，而用在强强治病和营养上的钱又是有增无减。小琴的心情特别烦躁，唠叨也多了起来。

明轩与前妻之所以离婚，除了她有外遇，就是这种唠叨逐渐演变成争吵造成的。

这天夜里，小琴的唠叨终于使他发了火，虽然她顿时如一头小鹿，惶惑地望着他，一双秀目汪着泪沉默下去，他还是去睡了沙发。

明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，可他从纷乱的烦躁中挣扎出来，惊骇地暗问自己：“我这是怎么啦？一个负罪之人还有面目对她发火吗？”

果然，小琴误会了，她以为明轩不堪重负，自己没有好好体谅他，还不忍住去烦他。于是第二天清晨，她肿胀着眼，忙着做好早餐，又端了去，还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：“明轩，对不起，我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，我和强强确实成了你的累赘，把你害苦了。”

明轩一听，心里泛起一阵温热的刺痛。他知道小琴对他的深情，而他却是她娘儿俩的罪人。他不敢往下想，禁不住泪水流了出来。

小琴不明白他的真实心情，忍不住泣不成声地奔里屋去了。他忙忍住自己的痛悔，奔进里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，狂吻着她颤抖的唇，温热的泪……

为了增加收入，明轩托朋友找了一份深夜执勤的工作。而且他总是抢着照料强强。虽然小琴很有时间照料，但只要一有空，明轩便牵着他去花园，或者街道边散步。

强强不会说话，也不会打手势，他要什么，想干什么，完全凭人的猜测。让他吃什么他就吃，让他走他就走。可是，每当他似乎清醒一点的时候，又似乎懂得一些事。所以，偶尔他激动地“啊啊”地叫，或者用困惑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，他疑心他想起了受伤时看到过自己。这时他的心跳加快，甚至不敢面对于他。

然而，尽管如此，明轩还是希望强强清醒，希望他好起来，可以完全恢复正常。

有一天，明轩突发奇想，开始给强强讲故事。

小琴一脸粲然地笑说：“强强要是听得懂故事就好了啰！”

明轩语气坚定地说：“他一定听得懂！他心里一定明白！”

明轩坚持每天讲一个两个小故事，从不间断。强强绝大部分时间神情木然，也不知他能否听得懂一些。

有一次，小琴忍不住劝道：“别费口舌了，只要给他吃饱喝足，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啦！”

明轩没有放弃，他又开始教他认字，还托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。后来又托着他的手画画，将书本上的鱼虫花鸟搬在他的笔下……

明轩想：即使强强一点儿不懂，也是对他心灵的一种抚慰，或是对自己心灵的一点慰藉！

然而，明轩渐渐发现，强强确实有感知，他对自己“啊啊”的叫声有了变化，没有过去那样干涩，有了几分柔和。而且，对自己似乎愈来愈亲近和依赖。渐渐地，只要明轩一回在家里，他就向他一瘸一拐地走来，还傻傻地笑。有时还拿着明轩给他的书本“啊啊”地叫，似乎在读书呢。有时又抓起笔在纸上划……

小琴惊喜得不得了，一天晚上，她搂着明轩狂吻，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，最好的父亲！

明轩则暗中渐愧。他知道自己跟她娘儿做的事远远不够，他没办法使强强变成活蹦乱跳的正常孩子。唯一的只有对他更加真诚地关爱。

为了使强强活得好，小琴开心，他想办法拼命地挣钱。他三番五次地做小琴的思想工作，要她对强强的治疗有信心。于是夫妻俩八方打听，只要谁说的办法可行，便毫不惜钱地去医治。

这期间，明轩那哥们刑满释放出来，知道这事后，异常惊奇，但也为明轩担心，说只要那孩子清醒过来，万一认出我们，小琴一定不会原谅的。

明轩一听，勃然大怒，说你怕揭露丑恶，怎么蹲了大牢还没有吸取教训？哥们无言以对，羞愧地走了。

老天爷有眼，在明轩和小琴的多方面治疗下，腿脚好多了。而且痴呆也有好转。他们发现强强的清醒时间越来越多，“啊呀哈呀”的叫喊有些字音的味儿了。

此时，明轩的哥们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，干得不错。他省吃俭用，积累了一笔钱，悄悄找到明轩，要他好好治疗强强。明轩没有拒绝，因为本来缺钱，况且也是那哥们应该赎罪的一个机会。当然，明轩告诉小琴，说是哥们好心援助。

小琴十分高兴。这天，她有点羞涩地告诉明轩，说她有身孕了。

明轩大吃一惊，他看着妻子满脸兴奋地问：“真的假的？”随后，又渐渐地低下了头，小声地说：“咱们现在这情况，这怎么行呢？”

小琴嫣然一笑：“我想，像我们这种情况，更应该再生一个。”

明轩沉默了片刻，断然道：“不行！咱俩现在得共同挣钱给孩子治病，现在要孩子不是时候！”

她笑了笑，说我就知道你不准，所以才悄悄去医院做了必要的事儿，直到确实有了才来告诉你的。

明轩没好气地斥责她：“你呀，真，真是糊涂。不行，一定要去做掉！”

小琴惊讶地看着他，半晌才说：“你才糊涂呢。我们不是听医生说过，强强终归不能恢复成正常孩子。我们不能没有一个正常的孩子呀。所以我要为你再生一个。”

明轩一下握住她的手，激动地说：“小琴，我感激你，真的好感谢你！但正因为强强不能完全恢复正常，我们现在哪里还有能力再养一个？”

见明轩说得真诚实际，她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，眼里噙着泪说：“你对我们娘儿俩这么好，我不为你生一个心里不安啊！”

明轩紧紧地搂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可是，当晚他还是劝了她半晌……

第二天，明轩陪小琴去了医院。当他俩回到家里，明轩见她疲惫不堪，心疼地说：“都是我不好，害得你又这么痛苦！”

她当然没有听出他说的这个“又”字的含义。她幸福地笑了，柔声说：“你真是个大好人！”

小琴坐小月子了。明轩当然忙得一塌糊涂。去市场买鸡买鱼，回到家里亲自下厨。稍有点空，又不放弃强强每天的“功课”。小琴见他辛苦，硬是要去帮忙，他就故意调皮亲昵地呼唤着她的名字，将她扶着回到床上去。

小琴忍不住哭了。明轩惊诧，忙说：“哎哟，哭不得哈，月子里怄不得气呢。”

小琴破涕而笑，“我……我是高兴得忍不住，又不是怄气……”

小琴的月子刚满，明轩却病了。虽说只是感冒，又何尝不是给累的。他想忍住不让小琴知道，仍去厨房忙活，不料头昏眼花支持不住。小琴忙扶他床上躺下，说：“明轩，你瘦了，再不好好休息，你会垮的。”

突然，不知何时强强走到床边来了，对着明轩喊了声爸。虽然字音吐得不怎样清楚，但明轩和小琴都听清了。明轩心头一热，一把把他揽在怀里……

在小琴的精心照料下，明轩的病很快好了。眼看到小琴又承担家里的活儿，明轩兴奋地对强强说：“来，叔叔给你剪脚指甲。”

强强愣愣地看着他说：“不，你是……爸爸，不是……叔，叔叔！”

他的吐词更清楚了，而且有了这样好的思维，真是天大的好事。他激动地直点着头：“对，对，爸爸跟你剪脚指甲！”

他和强强刚做好准备，正要剪时，小琴从厨房出来，一下子呆了。明轩知道她又动了感情。原来，剪指甲的事儿过去一直是她做的。强强最怕剪，特别是剪脚指甲。有时他会突然一挣扎，将小琴一脚踹翻在地。

小琴默默地流着泪，明轩则装着没看见，可心里在呼唤着：“小琴，别这样，你哪里知道，我这是在负荆请罪啊！”

强强显得很安静，似乎在努力地配合。于是明轩一面剪着一面想：小琴把他想得太好了，真的叫人好惭愧。是要找一个机会给她说明一切，不再这样独自悄悄地悔过抑或是悔罪……